六月June

《万里江山 一世无邪》【六十】

一枕清眠: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六十.[1]


 


已是腊月二十六,如钩残月在天上暗暗一线,冬云厚重,黯淡月光不多时便完全隐去,如此暗夜,正合探秘潜藏。


 


三更鼓敲过,宫门外的御街之上已空无一人,四下漆黑,唯闻风过之声。宫门之侧城墙角下的暗影里,有声音悄悄问道:“天真,几时了?”


 


吴邪抬头看看浓云中稀疏的几颗残星,估算了一下,低声道:“快子时了。”


 


“子时守卫会换第一班,我去看看。”张起灵在一旁低声道,转身一个纵跃,足尖在城墙上几下轻点,如一片黑影划过夜幕,无声无息地攀上城墙,隐在了墙上角楼的阴影之下。


 


胖子和吴邪等在墙下,不多时,张起灵带着一根绳子落下来,道:“来了。”一臂揽住吴邪,借绳子助力,虽带着一人,仍轻轻巧巧攀了上去。胖子拽着绳子随在后面,张起灵和吴邪落地,回身拉着绳子,将胖子拽了上来。


 


角楼上空无一人,恰是守卫换班时双方楼下交接的一刻空当,胖子喘着粗气将绳子解下拉上来,三人方藏好隐去声息,楼梯上已传来了脚步声。四个卫兵走了上来,分开各踞角楼一角,四下站定。


 


吴邪三人对视一眼,张起灵手臂一挥,一颗石子破空飞出,击中其中一名卫兵后脑,那卫兵一声未出,扑通倒了下去,另外三人闻声看去,却各自觉得脖子一凉,亦无声倒地。


 


吴邪手忙脚乱扒下自己面前那人衣服换上,回身见胖子还在拼命将肚子往甲胄里塞,紧张中也不由得哭笑不得,上去帮着他一扯腰带:“回去还不减肥!”


 


胖子一边喘气一边努力拽着那身甲胄,怒道:“胖爷这是护体神膘,哪能……轻易减了!”话音未落,呛啷一声刀剑出鞘之声,甲胄登时一松,胖子扭身,张起灵已还刀回鞘,甲胄侧边一排锁链被齐齐斩开,披在胖子身上,勉勉强强掩住了那大肚子。


 


张起灵神色平静,胖子呆了一瞬,方挤出嘿嘿一声笑:“小哥,多谢了!”回头抹了把冷汗。


 


吴邪看着墙下第一班守卫队伍的火把已经远去,道:“别废话了,快走,跟不上了!”胖子低声骂了句娘,胖大身子顺着楼梯向下奔去,张起灵直接揽住吴邪,向下一纵,在城墙上借了几次力,无声落在地下。


 


三人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缀着那队卫兵,待到第二重门和御沟之前,卫兵们齐齐从西侧角门隐了去,胖子见火光不见,道:“人呢?”


 


吴邪道:“那是武英殿方向,宫中守卫若有当班,晚间便在后殿休息。”


 


胖子道:“这是北狄又不是大启,万一那边是茅房,他们是想去放水,出来接着绕怎么办?”


 


吴邪瞪他一眼:“那要不你先跟过去看看,若真有能容这般多人的茅房,我也想见见。”又道,“北狄皇宫虽不如大启,但想来形制大致相同,当年赫连氏统一北狄各部,定都上京建宫之时,曾派人来大启取经。”


 


胖子嘴硬道:“你小子也是猜想,说不定鞑子宫里真有这么大的茅房呢?”


 


吴邪没好气道:“他们建这么大的茅房,就为了每天晚上供所有卫兵一起出恭?鞑子皇帝原来这般有情趣,将来你建山寨时可一定得学着些。”


 


张起灵低声道:“别说话。快走。”两人这才不再废话,过了角门之后,三人不再随着守卫,顺着西侧宫墙绕过御沟,过了第二重门,进了内宫之中。


 


内宫之中守卫更比外围严了许多,随处可见巡逻守卫的火把光亮,张起灵问吴邪道:“哪边?”


 


吴邪道:“往南,这边是妃嫔居所,宫内若有地牢密室,应在杜门方位。”


 


胖子一听兴奋道:“反正都过来了,咱们要不摸进个宫殿去看看?咱也瞅瞅那皇帝的老婆,看看是不是美若天仙……”


 


吴邪静悄悄踹他一脚:“快走!”


 


北狄皇宫虽与大启形制有相似之处,但到底不同,三人在宫中小心藏形,左拐右绕了大半个时辰,仍未见到有何地牢密室。三人隐在一间侧殿之后,胖子忍不住问吴邪道:“天真,你小子行不行?这要把咱带丢了,可就直接进了阎王殿。”


 


吴邪也有些着急,低声道:“杜门主藏形,地牢这般隐秘之地正该在这边才是。”


 


胖子道:“会不会是那鞑子们学了半桶水,不按套路来?”


 


吴邪道:“我怎知道!要不你扔个铜钱看往左还是往右?”二人正抬杠,张起灵突然道:“看那边。”


 


二人顺着张起灵目光看去,远处火光一闪即灭,却是隐没在了一道山墙之后,吴邪眼睛一亮,与张起灵对视一眼,张起灵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说着身形一动,已闪了出去,一身夜行衣只现了一下,便隐在了模糊的夜色里。


 


这一去便是许久,吴邪等得心急如焚,胖子却小声道:“天真,其实胖爷一直想问来着,你小子是吃了甚么药非要跟着来?”


 


吴邪眼睛盯着山墙方向,眨也不眨道:“甚么?”


 


“探皇宫这把脑袋送给阎王爷当球踢的事,可不是说多个人就多个帮手这么简单,万一出了甚么事,那可就是大家一起玩完,你小子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,要是就这么……”


 


吴邪顶他一下,道:“你他娘的少乌鸦嘴!”眼睛仍盯着那道山墙,沉默了一会,突然道:“一起玩完便玩完了,若是……”却住了嘴,停了停,笑道,“和玩完也无甚分别。”


 


胖子宽慰他道:“能当上王爷的都命里有福,你那三叔又鬼得很,肯定没事,你小子别太担心了。”


 


吴邪笑笑,没有说话。山墙处人影一闪,转瞬身边风过,张起灵掠了回来,吴邪上下看看他没事,问道:“如何?”


 


张起灵道:“是地牢,潘子在里面。”


 


吴邪一惊,潘子既在此,那吴三省果然是在宫中!压着激动追问道:“三王叔呢?”


 


张起灵摇头:“只有潘子。”


 


吴邪心下一凉,一颗心重又坠了下去,直如落入了雪水里,难道……张起灵在他肩上一按,道:“三王爷应该关在别处。”


 


吴邪知道他在安慰自己,打起精神,问道:“潘子情况如何?”


 


“还好,没有用刑。”张起灵道,吴邪正要再问,突见山墙处火光又一闪,似是方才进去的人又走了出来,张起灵道:“这人是北狄的护国将军。”


 


“你方才就是跟着他?”吴邪问。


 


张起灵点头,吴邪皱眉:“护国将军的品位早够在京中开牙建府,怎会这个时刻出现在宫中……咦,是他?!”


 


胖子道:“天真,你见过这人?”


 


“北狄各部初统一时皇祖父还在,皇族赫连氏曾携使团前来朝谒,那时这人是侍卫长,想不到现在已升作了护国将军。”


 


“你小子记性够好的,那时候你才多大?”


 


“不小了,八岁。皇祖父带着朝臣接见使团之时,我和小花藏在后面偷看来着。这家伙那时拿着刀走在最前面,一部大胡子显眼得很,自然容易记得。”


 


说话间那人已绕过偏殿出了这处殿宇院落,三人相视一眼,吴邪道:“跟上去看看。”这人此时出现在宫中本就蹊跷,与其三人在这边没头没脑地瞎转,不如跟上去看看。胖子张起灵也会意,一起悄悄跟了上去。


 


虽是护国将军,那人却也未曾多带侍卫,出了院落便将火把掩熄,一人悄悄沿着几重殿宇之侧的小道走下去。小道深长狭窄,脚步回音极清晰,吴邪功夫不够下盘重拙,走了几步,怕脚步声泄露行踪,只得轻轻放慢了步子,张起灵走在最前,回头看他一眼,一把揽起他,脚步轻捷如猫,无声无息跟了上去。


 


那人很快转出小道,又匆匆绕过几座殿宇,吴邪轻轻咦了一声:“这是东宫方向,这家伙莫非去找皇子?”


 


话音刚落,远处那人传来的脚步声就是一停,张起灵带着吴邪一蹲身,藏在一棵树后,吴邪屏息一动不敢动,侧耳听着远处动静,忽然发现胖子不见了,登时大急,用肘子顶了顶张起灵,眼神示意他胖子呢?张起灵表情淡淡,看他一眼,对他做个别动的手势,突然一掠上了树顶,树枝有如夜风吹拂,几下轻晃,张起灵已不见了影子。


 


吴邪目瞪口呆,心里大骂一声,胖子没了也便罢了,这闷油瓶若是也丢了可如何是好?还让自己在这里别动,一会巡逻侍卫若是经过此处,自己跑是不跑?自己这半桶水的功夫再清楚不过,若跑不过,岂不是又给北狄送上门一个王爷?!转眼又想到是自己非要一起来的,怄得心里恨恨呸了一声。


 


正心里七上八下之时,突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,却都是北狄话,吴邪一句也听不懂,只小心翼翼地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,向说话处望去。


 


只见远处宫墙下阴影之中站着两个人,一人负手而立,身形高大颀长,另一人行礼方罢正从地上起来,身形魁梧,正是方才那护国将军。吴邪看负手站着那人架势不凡,再想此处已到了东宫地界,心下清楚,这人多半便是个皇子了,只恨不知两人说了什么,和吴三省是否有关。


 


眼见两人说了半晌,护国将军又行一礼,似是要告退了,吴邪大急,若是这两人在此处分手,自己跟是不跟?忽听耳边风声一动,张起灵落下来,道:“那人是北狄大皇子,方才他们话中谈到三王爷。”


 


吴邪本被他吓了一跳,正要骂人,闻言大喜:“有三叔的消息?”


 


“听话中意思,三王爷被关在东宫一处,由这护国将军负责看守。”


 


吴邪正要再问,胖子声音在身后呼哧响起:“小哥你他娘的……太不够意思!你带着天真跑得是快……差点丢了胖爷我!”


 


吴邪怕他说话声太大被发现,忙捂住他的嘴巴,胖子把他的手拽下来,压着声音喘了几口,道:“刚才那巷子太静,胖爷脚大怕出了声音,走得慢了几步,结果你和小哥一溜烟就走了!胖爷我跟出去早就一个人都没有了!”


 


吴邪道:“你这不是又跟上来了,还说甚么!”


 


胖子怒道:“要不是小哥良心发现还想起没了我,回去找了胖爷一下,胖爷就被你们给丢在阎王殿里了!”


 


吴邪这才知道张起灵方才是回去找胖子了,对着胖子翻个白眼,心道想起没了你的是小爷我,转念又想到这般短的时间,闷油瓶那家伙找了胖子还能再过去探听那两人谈话,这本事……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!想到此处,愤愤扫了张起灵一眼。


 


张起灵道:“他们要走了,跟上。”


 


吴邪忙向那两人处看去,只见那先前负手而立的大皇子当先走在前面,护国将军跟在后面,两人走出宫墙阴影,吴邪又低低惊呼一声:“怎么是他!”


 


胖子用肘子顶他一下:“怎么,这个你也认识?”


 


吴邪低声道:“当年赫连氏来大启的使团中,他也在其中!”


 


胖子道:“别是你认错了,那家伙看着也不老,当年那得多小?”


 


吴邪道:“与我差不多年纪,我还……”


 


“你怎么了?”


 


张起灵低声道:“别说话,过来了。”


 


三人一静,屏息潜伏在树后暗影处,只见那大皇子和护国将军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宫墙,向北走去。待得两人转过拐角,三人又悄悄跟了上去。


 


两人没走多久便到了一重院落之前,三人远远望去,见门口重兵把守,见到两人均下跪行礼,两人挥挥手,迈步进了院中。胖子悄悄道:“天真,这是甚么地方?”


 


“不知道。乾东五所都是皇子居所,说不定是那大皇子的寝宫。”


 


“那这家伙跟着大皇子进去……他娘的,莫非他们有一腿?”


 


吴邪怒道:“你说话能靠点谱吗?那护国将军都多大了,大皇子能看得上?”


 


胖子道:“那可难保,这就是王八看绿豆的事,对上眼就行,你看你和小哥……”张起灵回头扫了一眼,胖子猛咳一声:“……这院子里肯定有猫腻,咱们该想个法子。”


 


张起灵道:“进去看看。”


 


吴邪道:“怎么进去?”


 


张起灵道:“从后面。”说话间身形展动,带起吴邪掠了出去,胖子悄声叫道:“等等胖爷!”胖大身形倒也无多少声息,跟在后面溜了过去。


 


北狄皇宫虽不如大启,殿宇也算阔大,院落周围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,有不少卫兵把守,途中竟还遇到两三拨来往巡逻的队伍,张起灵和胖子打晕了几个卫兵,三人终于绕到后面山墙处,胖子道:“这围得这么严,天真,你三叔会不会就关在里面?”


 


吴邪道:“有可能!”抬头看着高大的山墙,皱眉道:“不知墙里会不会还有守卫。”


 


张起灵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起身一纵,落在山墙顶上,点了一下,跃上殿脊,不见了人影。吴邪和胖子等了一会,张起灵落下来,道:“走罢。”


 


“没有守卫?”吴邪惊讶。


 


“有。”张起灵带着他跃上山墙,回身将绳索扔给胖子,“都解决了。”


 


墙下角落阴影里果真横七竖八地躺着数个侍卫,吴邪看了一眼,不忍道:“都死了?”


 


“没有,打晕了。”张起灵道。吴邪几分惊讶,张起灵一向对敌不会手软,这次……张起灵续道:“血腥味会招来别人。”


 


吴邪默然。胖子也从山墙上爬下来,左右看看,道:“那大皇子和将军呢?进去了?”


 


张起灵点头,三人一起摸到正殿墙根下,胖子道:“偷听这种戏码胖爷熟,在窗纸上悄悄捅个眼就行。”


 


吴邪捅他一下,道:“这都冬日了,这般冷的天气,宫里窗子纵不上板子也要挂毡毯,捅了窗纸也没用。”


 


胖子不信,猫腰摸出去到窗下看了一回,果见窗子黑漆漆的并不透光,显是遮了厚重东西在其上,回来对吴邪大为不满道:“你们这宫里人果真就是穷讲究多,钱多没处使,好好的窗子有窗纸还不够,上甚么板子挂甚么毡毯!”


 


吴邪道:“别说废话了,要不你上去钻个洞?”


 


张起灵道:“我去。”


 


胖子大讶:“小哥你要去打洞?”


 


张起灵不说话,纵身一跃又上了屋顶,胖子仰天望着一拍大腿,回头对吴邪道:“这揭瓦也是个好主意啊,胖爷丢开老本行一段日子,怎么都忘了!”


 


吴邪皱眉道:“宫中屋顶一般修有藻井[2],便是揭了瓦,也未必看得见。”


 


胖子怒道:“你们宫里怎么这么多怪玩意儿!偏生让人偷看不成么!”吴邪翻个白眼,胖子自己怒罢了,突然又感慨道:“也对,这皇帝老儿那么多美貌老婆,肯定怕人偷看了去,要是和那美貌妃子们正乐的时候被偷看了,兴致肯定就要大减……这减的次数多了,传宗接代说不定就要有问题,这可是大事……怪不得!”


 


吴邪无语望着胖子,正想问他能不能再不靠谱点,张起灵下来道:“三王爷在里面。”


 


吴邪心中狠狠一跳,只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,自出京到现在这般长的时日里,心里一直悬着的一块地方终于落了下来,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高兴忧心还是精疲力尽,半晌,才道:“三王叔……如何?”


 


张起灵皱了皱眉,没有说话,吴邪顿生一种不好之感,急道:“带我看看!”


 


胖子在一旁立刻小声叫道:“你们俩上去了,胖爷怎么办!胖爷这身材可够戗啊!”


 


吴邪着急看吴三省情况,道:“别管胖子了,把我带上去,我要看看三叔究竟如何!”


 


胖子怒道:“天真你他娘的太不够义气!这好不容易看见胜利的果实了,怎么能把胖爷一个人扔下!胖爷为了你……”絮絮叨叨抱怨着,却见张起灵那厢仍旧摇了摇头。


 


吴邪急道:“怎么了?!三叔究竟如何?小哥你莫拦着我,我撑得住!”


 


张起灵对他做个噤声的手势,吴邪满心焦躁,闭上嘴看他侧耳听了一会,道:“不是三王爷。”又道,“你没有轻功,上去容易发出声音暴露。”


 


吴邪心头愈躁,忍不住一咬牙,张起灵却不顾他眼神焦灼,垂眼似是思量了一瞬,道:“这边来。”


 


胖子吴邪都不知他何意,跟着他绕墙走到一处,见张起灵俯下身来在墙上似是打量着什么,愈发不解,接着便见张起灵伸出右手二指,在墙上摸索了片刻,突然一发力,轻微一声石块摩擦的轻响,一块墙砖已生生被从墙壁里夹了出来。


 


张起灵将砖块小心放在地上,吴邪和胖子目瞪口呆,张口半晌,胖子当先反应过来:“小哥,你他娘的竟然真打洞!”


 


吴邪也反应过来,惊道:“小哥,你这……”抓住他的手看了看没事,再看墙上那个已然打通,透出烛光来的洞,“……也不怕被发现!”


 


张起灵神色淡淡,道:“我方才看过了,这边是暗角,不会轻易发现。”


 


吴邪和胖子看看张起灵,再对视一眼,终究合上嘴,将头凑到了那墙洞边上。


 


张起灵说的果真没错,这墙洞非但正在暗角上,还在多宝架半掩之后,隐蔽非常,吴邪放心之余,不禁暗佩张起灵记忆和估算位置之准。透过那槅子之间小心看去,却见这大殿果真是当皇子住所,陈设之间大气非常。案几之后大殿那头,那北狄大皇子坐在桌旁,正闲闲捧起茶碗,低头喝了一口。那护国将军站在大皇子身后,横眉怒目瞪着另一头,顺着看过去,那边却被屏风遮了一半,恰挡住了视线,吴邪往旁边挪了一挪,将胖子挤开一点,侧头看去,见屏风露出的那头,一人着着青灰衫子,随随便便地半倚在椅上,隔着桌子懒懒仰头与那护国大将军对视,不是吴三省却又是谁!


 


数月不见,吴三省消瘦了不少,虽则眼神依旧清朗锐利,脸色的苍白却是任谁都看得出来,整个人倚在椅中,气势虽不减,却连那张椅也显得空空荡荡起来。吴邪先松了口气,却只觉得心中一酸,咬牙暗念你这老狐狸也有今天,抬头再看时,却觉出几分不一样来。


 


贤靖帝育有三子,吴邪之父吴一穷性子宽厚恬淡,虽是长子却不愿继承帝位,贤靖帝崩后二子吴二白即位,吴一穷便早早将爵位传给吴邪,携妻离京往封地归隐去了,如今常年不在朝中。吴邪幼时受着众人疼宠,十来岁上袭了爵位后离了父母,跟着两个叔叔的时候反而更多些,吴二白性子端肃,吴邪视他直如又一个父亲一般,反是吴三省性子随便,又喜欢玩乐,对吴邪这唯一的侄子又极好,吴邪从小到大,倒是跟这个三叔最亲近些。


 


吴邪自诩长到这么大,对这三叔再熟悉不过,这老狐狸的底细自己纵不说十分,也是有八分清楚的,此时看着吴三省,却隐隐觉得他神情举止中,透出些同以往不一样的生疏之处来,细看之时,却又是那一般的面目五官,就连那随随便便的神气,也是一模一样的。吴邪暗道自己想多了,心下那一分隐约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,正疑惑间,那大皇子发话了:


 


“距初五已不过十日,先前的那番话,不知琅环王可考虑好了?”


 


吴邪听他说的竟是一口流利文雅的汉话,暗自诧异,北狄人会说汉话的不少,能说到这般流畅不带丝毫生硬口音的却极少,更难得这般文雅,想到此处,突然心下划过一丝不对之感,似乎觉得何处出了问题,那丝不对感却又转瞬即逝,吴邪顾不得多想,目光又转向了吴三省那边。


 


吴三省抬了抬眼皮,懒懒一笑道:“本王以为,殿下是个聪明人,你我相谈这数次,难道殿下竟还看不出本王的意思么?”顿了顿,又慢悠悠道,“不知殿下可曾听过,我们大启,有个词叫做‘痴心妄想’。”


 


话音刚落,那护国将军嚓地一声抽刀出鞘,上前了一步。胖子在后面悄声怪叫一声:“天真,你三叔真是个不怕死的!”吴邪顶他一下,屏息看着里面,却见那大皇子并不生气,挥退护国将军,意态从容放下茶盏,道:“只要琅环王答应交出王爷印玺,再将大启国库总数四境兵力兼朝中各部要员名单默出一份,便可立即起行,平安返回大启。”笑了笑又道,“我不过是为琅环王着想,琅环王正当而立,国之倚重经纬之才,客死异乡……未免可惜。”


    


吴三省眼皮都不抬一下道:“本王不过一介闲散王爷,胸无大志,也不介意死在何处。大启朝中,多我一个还是少我一个也无所谓。殿下实是高看本王了。”


 


那大皇子却依旧神色不变,道:“琅环王太过自谦了。听闻自琅环王失踪以来,大启数度派出人马四处搜寻,就连清安王……”意味深长地顿了顿,看见吴三省眼皮一跳,才又接下去道,“数月前也离京赴了边境。想来除了琅环王,北疆边境无甚有趣的物事,能引得王爷赴边巡览罢?”


 


吴三省默了默,抬眼道:“殿下也不必多费唇舌了,本王的意思早已说清楚。本王不过也就这一条命,既落入了殿下手中,是杀是剐,悉听尊便。想要我大启的情报,却是一分一毫也没有。”他说这话时,那丝随便的神气还在,却多了几分决绝孤傲之气,神情也变了几分,立时有些不一样起来。


 


吴邪在墙外一愣,那丝生疏之感又浮起来,胖子在一旁悄悄急道:“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,天真,你这三叔怎么跟你一样是个死心眼!”


 


却听那大皇子突然笑了一声,伸手把玩着桌上茶盏,闲闲道:“琅环王好气概,端得是大丈夫本色。只是不知,若我修书一封与大启皇帝,言琅环王在我北狄宫中做客,教他拿我所要的物事来换,大启皇帝会作何反应?可会这般——成全琅环王杀身成仁之举?”


 


“你!”吴三省果然动怒,看着大皇子却突然又笑了:“殿下尽可以试试。”


 


大皇子挑眉:“哦?大启皇帝竟这般不顾念手足之情?”


 


吴三省扬眉一声笑:“再无人比我更知晓我大启皇帝。若是本王一条贱命还比不过江山百姓,他今日就不配高坐金銮之上!”


 


大皇子与吴三省对视半晌,终于道:“琅环王这般视死如归,我们狄人素来敬重英雄,琅环王有何要求,我定然做到。”


 


吴三省敛了眸光,随随便便道:“只要殿下依前所说,应了我十丈白绫铺于刑场,裹授尸身,不沾一毫尘土,干干净净送回大启便罢。本王在此多谢了。”


 


大皇子不言,看了吴三省半晌,叹道:“大启皇帝能有琅环王这般的手足忠臣,委实是幸事。”


 


吴三省眼神闪了闪,露出的那一丝神情竟似是眷念不舍般,良久低低笑了一声,道:“本王得事我大启皇帝这般的明君,亦是幸事。”


 


大皇子站起身来,似要离去,吴三省垂着眼皮,懒懒道:“本王不便,不送客了,殿下慢走。”


 


大皇子顿了顿,终究又道:“琅环王纵不惜命,却不想想父母么?大启太后仍健在,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,必定肝肠寸断……”


 


吴三省似已不耐周旋,不待他说完便是一声笑:“殿下实是善解人意,为本王考虑太多了。不瞒殿下,本王双亲早已作古多年,本王一人苟活不过为了一个债字,这一死,不过是泉下相聚罢了。”


 


墙外吴邪猛地抽了一口气,胖子急忙捂住他的嘴,殿中那护国大将军猛然抽出刀来,厉喝了一声,回头向墙洞这边扫视过来。三人都屏息矮身,过了好一阵子,吴三省声音悠悠响起来:“殿下时时警惕在心,本王佩服。不过要是次次连耗子飞蛾的响动都要拔刀,护国将军怕是受累了些。”


 


“哪里。”大皇子声音响起来,“是斛那多心了。琅环王见笑,告辞。”


 


那护国大将军又与大皇子交谈了几句什么,殿门一响,吴邪抬起头来,却恰见那大皇子一手推门回头,目光若有似无地向墙洞这边扫了一眼。


 




[1] 此章内涉及皇宫殿宇布局用途等均为作者杜撰,不必深究。


[2] 宫殿或厅堂天花板上的一种装饰。一般成圆形、正方形或多边形,上有各种花纹、雕刻或彩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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